聊斋故事:背鬼
王员外半月前在县衙报了一起失踪案,声称自己的母亲走失,可半个月过去了,母亲仍旧是杳无音讯。
这天王员外起了个大早,正香来县衙问问母亲的事儿有没有眉目,刚出门没多久,迎面就遇见前来汇报的衙役。
衙役面色凝重,走到王员外跟前,先是恭恭敬敬的弯了下腰,这才开口说道:王员外...您母亲的事儿...有了眉目,只是...王员外您还是先随我到县衙看看吧。
王员外一听母亲失踪的事儿有了进展,当即喜上眉梢,连忙跟了上去,王员外一路跟着衙役来到县衙之中,却见县令满面愁容,见王员外来了,县令不禁叹息一声说道:王员外呐,你看看这镯子,可是你母亲之物?
王员外诧异地接过衙役递过来的镯子一看,脸上不禁露出笑容说道:这正是我母亲的镯子,敢问县令大人,可是找到了我母亲?
县令沉闷了好一会儿,这才说道:一个好消息,一个坏消息,好消息是我们的确找到了你的母亲,但却是一条手臂和一颗头...
什么?!王员外大吃一惊,向后退了几步,险些跌倒在地。
唉,发生这样的事情,我们也觉得十分痛心,但还请节哀顺变,准确来说,你的母亲是被一个渔民发现的,仵作根据身体情况来看,你的母亲至少在河水里呆了七天之久,死亡时间还要再靠前,这明显就是一起蓄意谋杀案!县令说着,忽然拍了一下惊堂木。
王员外此时浑身一震,连忙跪地说道:县令大人,我王某人一向与人和善,从未结交仇家,我的母亲更是如此,不知是谁如此歹毒,置我母亲于死地啊!还请县令大人明察,还我母亲一个公道啊!
王员外说着,便在公堂上呜呜哭了起来。
要说王员外和他母亲之间的感情当真是非同一般,王员外儿时被亲生父母抛弃,后来被其母亲刘氏抱回家,一直抚养至今,可以说刘氏便是王员外的再生父母,所以这么多年以来,王员外一直都很孝敬母亲刘氏,如今刘氏惨遭杀害,最伤心的人非他莫属。
见王员外哭的伤心,县令赶忙好生安慰了几句,随即又问道:你可还记得,刘氏在失踪之前,可去过什么地方?或者说,你有没有觉得可疑的人或者事?
王员外蹙眉想了好一会儿,因为伤心,他还在不停哽咽着,缓了好一会儿,他才开口说道:其实...我发现母亲失踪的前两天,母亲就出了门,家里的鸡下了崽,母亲便要给乡下的弟弟送去些, 可她这一去...后来我去弟弟家问过,他却说没见过母亲,可是我明明在他家看见了鸡仔...
话说到这里,王员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,县令听罢却是不禁询问道:弟弟?王员外还有个弟弟吗?平日里你的弟弟和你母亲关系怎么样?
王员外深吸一口气,眼神飘忽,好似在回忆着什么,我母亲啊,当真是一个好女人,在收养我的第三年,母亲又带回来一个孩子,听说是在外面流浪的小乞丐,母亲为了我们放弃了自己的终身幸福,一个人养我们长大,可是不知道为什么,许是弟弟年纪小不懂事,总是和母亲对着干,小时候母亲没少为弟弟操心。
母亲说东,弟弟便要往西;母亲说西,弟弟便要往东,就连后来我有了出息想要带母亲和弟弟一起出来住的时候,弟弟仍旧不肯走,无论母亲怎么劝说,他也要留在乡下的那间破院子里,再后来,弟弟便和我们联系的少了,唯有母亲还总是记挂着她这个养了二十年的小儿子...
听闻王员外所说之言,县令不禁皱紧了眉头,与此同时一个可怕的想法出现在他脑海之中,难道杀害刘氏的凶手是...县令不敢再想下去,只得再次开口说道:不知可否带我去乡下走一趟,或许在你弟弟那里,我们会找到一些线索。
王员外没有犹豫,当即便应了下来。
马车一路奔波至乡下的时候,已经是傍晚时分,乡下的院子很破,屋子里也不是很干净,四处都丢着没洗的脏衣服,桌子布满了灰尘,就连床铺也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臭味。
而就在如此脏乱差的环境中却住着一人,那便是王员外的弟弟刘友善,讲到这里有人问了,怎么兄弟两个姓氏还不一样呢?那是因为王员外被刘氏收养回去的时候已经五岁了,他还记得自己的名字,而刘友善被带回去的时候,不过才三岁,而且他并不记得自己的名字。
为此王员外还用着自己的名字,而刘友善的名字则是刘氏后来才取的。
进门一见到弟弟,王员外便走上前一把将其抱进了怀里,痛哭流涕说道:友善...咱娘她...死了!
然而被王员外抱住的刘友善却没有触动,反而是十分平静地将王员外推开,双眸死死盯着王员外身后的方向,嘴唇轻启,不知在说些什么。
县令在院子里转了一圈,随即便来到刘友善面前问道:刘友善,听王员外说,在刘氏失踪之前,她来过你这里送过几只小鸡仔,在这之后刘氏又去了哪里你知道吗?
刘友善晃了晃脑袋说道:娘没来,鸡仔倒是来了、
王员外顿时被刘友善这句话气笑了,友善,这个时候了,别再开玩笑了,你知道娘死得有多惨吗...
王员外说着话,再次落了泪,娘的四肢都...哎,友善你就说实话吧,你说娘没来,那鸡仔能自己跑过来吗?
刘友善的目光一直看着王员外的方向,王员外感觉这目光好似在看自己,又好像在看自己身后,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,却什么也没有发现。
好一会儿,刘友善才说道:你在说谎,娘根本就没有来我这儿,这鸡仔分明是你爬墙放进来的!
王员外感觉自己简直比窦娥还要冤,无奈地朝县令摊了摊手说道:县令大人见谅啊,我这个弟弟就是爱开玩笑,我这么大体格,怎么可能爬上墙?
县令自然也有着自己的考量,看着王员外的短腿和大肚腩,没有理会刘友善说的话,再次围着院子寻找起线索。
不一会儿,县令便在厨房里发现了一把染血的刀,还有一块血迹斑斑的布料,很明显那块布料就是刘氏失踪那天穿的衣服。
此时证据确凿,县令当即下令将刘友善带去了县衙之中。
不断审问之下,刘友善始终都不肯承认罪行,但县令此时却早已认定刘友善就是真凶。
到乡下的时候,县令早已提前探查过刘友善的为人,在乡下邻居眼中,刘友善自小就是个怪人,他的想法总是和别人格格不入,他残忍可怕,从五六岁起就敢自己杀鸡宰羊,长大之后更是做了个屠夫,尽管猪仔嗷嗷求饶,可刘友善总能忍心挥刀相向。
这样的刘友善,就算没有在其家中发现那些证据,县令也会第一时间认为凶手就是他!
刘友善无力辩解,也不想去辩解,任由衙役押着他往大牢中走去,看着自己的弟弟被带走,王员外不禁追上前,一边跑一边说道:友善你糊涂啊,就算母亲平时唠叨了一些,你也不该这样对她啊!她可是养了你二十年的娘啊!
刘友善听闻此言,脚下的步子一顿,任凭身边两个衙役怎么使劲都拉不动。
他缓缓扭过头去,狠狠地盯住王员外,你这个奸佞小人也知道她是娘!是养了我们二十几年的娘!
说着话,刘友善忽然挣脱开衙役的束缚,瞬间跑到王员外面前, 挥拳打向了王员外的面门。
王员外下意识的躲闪,别看王员外体格大,可却十分轻易地躲过了刘友善的攻击,这一切都看在县令眼里,县令不禁蹙了蹙眉。
刘友善见一拳没有打到王员外,还要上前扑去,衙役见状,赶忙走上前制服了刘友善,刘友善仍旧死死盯着王员外的方向说道:总有一天你的光明会被你内心的黑暗吞噬,到那时你的黑暗暴露在光明之下,我看你还如何伪装!
说着话,刘友善扭头任由衙役将自己押进了大牢之中。
很快,这件事便被传得沸沸扬扬,外界对刘友善的咒骂和对王员外的夸赞声此起彼伏,很快的生活便又恢复到从前。
只是原本以为此案就此告破的县令,却渐渐产生了别样的看法。
先前刘友善说小鸡仔是王员外翻墙放进去的,王员外却借口说自己体格大,迈脚都费劲,当时县令便下意识信了王员外的话,可在那一天,县令却发现王员外动作灵活的很。
他看的很清楚,刘友善那一拳出的快准狠,一般人根本躲不过他的攻击,可是王员外却是那般轻松地就躲了过去,不对劲,王员外一定在说谎。
县令感觉刘氏被杀害一案还有隐情,莫非和王员外有关?
可是县令怎么也不敢相信向王员外那样至善之人,真的是凶手吗?
带着这个疑问,县令来到了刘友善面前,他询问刘友善是否知道些什么事情。
刘友善却是睁着猩红的双眸看向县令说道:我大哥他背后...背着两只鬼!一只鬼是个漂亮女子,另一只鬼,是我娘!那些事情都是她们告诉我的。
刘友善给县令讲了个故事,故事不长,也并不短,县令听完之后,心情很是压抑,便没再多停留,深深看了刘友善一眼,扭头便出了门。
转眼半个月过去,尽管县令心中再怎么怀疑,可他仍旧没有在王员外身上找到任何线索,他能查到的事情矛头都指向了刘友善,刘友善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,而王员外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好人,事情也没有任何反转的余地。
没办法,县令只好作罢,只是刘友善给他讲的那个故事,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。
这天县令到百姓家中走访,路过王员外家门前的时候,见到有不少郎中扮相的人等在门口,县令有些诧异地走上去询问一番,这才知道,原来王员外最近患了肩周炎,两处肩膀疼痛不已,现在连走路都困难。
县令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若有所思地问道:不过是小小的肩周炎,王员外为何这般大费周章,找来做这么多郎中?
被问话的郎中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:王员外的肩周炎怪得很,很多人看了都说治不好,有开了方子的,可王员外吃了一点用处都没有,我们这些人呐,看着王员外平日里与人为善,也受到过他的照拂,这才自荐前来的。
听到郎中说的话,县令微微皱起了眉头,似是想到了什么,他赶忙朝着王员外家中走去。
走到近前,果然看到王员外正虚弱地躺在床上,王员外见来者不是别人,而是县令大人,连忙就要起身拜见,然而他刚刚缓缓坐起身子,肩膀就像被人重重按下去一样,猛地又躺了下去,随即任凭他怎么使劲都再也站不起来了。
县令见状,连忙走上前几步摆手说道:王员外身子不便,就不必起身了,只不过好端端的,王员外怎么会变成这样呢?
王员外摇了摇头,我也不知道,许是受了风寒,这肩膀又重又疼
说到这里,王员外忽然抬头看向县令,呃,不知县令大人今日前来,可否有要事相商?
县令叹了口气说道:刘友善犯下滔天大罪,即将被问斩,即使你们二人不是亲兄弟,但也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这么多年,本想让王员外你去见他最后一面,如今看来...王员外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...
王员外却是冷哼一声说道:他根本就不是我兄弟,他害死了母亲,罪该万死!县令大人,还望你到那时,莫要心慈手软才是...
县令迎合着王员外的话点了点头,是啊...对了,刘友善曾经给我提起过一个名字,四娘你可听说过?
王员外呆愣了片刻,摇头说道:并不认识这样一个人,大人...莫非友善他同你说了什么?
县令仔细观察着王员外每一个表情和动作,可是却什么都没有发现, 好一会儿县令才松了口气说道:没什么,那王员外你好生休养,衙门里还有些事情,我便不再叨扰了。
说着话,县令匆匆离开王员外家,其实他的心中也并不想怀疑王员外,刘友善毕竟是自己亲手抓进去的,若是有个什么差池,到时候问责的可是他啊!
种种证据都证明凶手的确是刘友善,刘友善为了脱罪说出那样怪异的事情,难道是想为自己脱罪?想到这里,县令没有再怀疑,大步流星地朝衙门中走去。
第二天正午,炎炎烈日之下跪着一人,这人头发散乱,身材削瘦,双眸中布满了血丝,他环视着下方围观的百姓,仿佛想要在临死前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。
台下的百姓不断往男人身上扔着烂菜叶、臭鸡蛋,可男人始终是无动于衷,在百姓看来,刘友善这是恶有恶报,如今问斩,当真是大快人心。
然而就在如此热闹的人群边缘,有一辆马车缓缓停了下来,马车上的王员外斜靠在轿子边上,忍着肩膀上传来的剧痛,他缓缓掀开帘子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,脸上不禁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。
随着县令一声令下,台上的刽子手挥刀向下,刀下的刘友善缓缓闭上双眼 ,一行血泪顺着他的眼眶落了下来。
然而就在这个时候,人群之外起了一阵骚动,只见人群之中忽然多了一个上身赤裸的男人,男人缓缓向前爬动,见到此情此景,县令有些愣神,慌忙制止了刽子手的动作,也就在此时,他看清了,台下那人的面孔,竟是王员外!
王员外来到刘友善身边,当着所有人的面缓缓开口:其实...我才是真正的凶手!
王员外的声音有些奇怪,似男似女,随着一段故事娓娓道来,台下的百姓不禁倒吸一口凉气。
没错,母亲刘氏正是被王员外这个至善之人所杀害。
原来自从刘友善来到他们家之后,王员外便有些记恨母亲,他恨母亲将对自己的爱分给了另外一个人,为此他恨不得将刘氏绑在他的身上,不让刘氏跟任何人接触,久而久之,王员外便成了他人口中的孝子
王员外的善,都是他刻意的伪装,他的内心藏着一个阴暗的恶人,他看上了青楼的四娘,四娘阅人无数,自然看出王员外并不像表面那般和善,便拒绝了王员外的示好,然而王员外诡计多端,他迷昏了四娘,将其带回了家里,想要生米煮成熟饭。
然而途中四娘却清醒过来,她尖声呼救,王员外担心东窗事发,抬手便用烛台敲在了四娘头上,这一幕恰好被赶来的刘氏看见,刘氏得知王员外害死了人,便要狠心去报告官府。
见到母亲这般狠心,王员外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恶,犯下了滔天大错。
事后,他甚至还将脏水都泼到了弟弟刘友善身上,刘友善自小便顽皮,没少惹刘氏生气,再加上刘友善屠夫的身份,任谁也不会相信他王员外这个至善之人才是凶手。
然而法网恢恢疏而不漏,纵使王员外藏得再深,也藏不住心中的阴暗,事情总有一天会被揭露。
听完这个故事,台下的百姓沉默不语,片刻之后,便纷纷议论起来,同时人们也对这位王员外改了观。
此时的刘友善轻轻偏头朝王员外背后看去,他看到王员外背后趴着两个鬼影,正是四娘和母亲刘氏,二人在烈日之下化成一团黑雾,朝着天空飘去,不过瞬间,就消失不见了。
刘友善知道,这是母亲最后一次爱他了,为了能让自己脱罪,为了能让坏人绳之以法,母亲和四娘的魂魄不惜冒着魂飞魄散的危险也要附身在王员外身上,向天下说出了王员外的罪行!
失去了四娘和刘氏控制的王员外,发现自己竟赤裸上身跪在行刑台上,一时之间不知发生了何时,可是此时百姓们的言论已然倒戈相向,王员外这个恶人终究要受到应有的惩罚。
事情真相大白,尽管人人都知人不可貌相,但有时候人们总会控制不住相信一个人的表面。
可是有时候就是这样,坏人不会在脸上刻字,好人也不会总宣扬自己的善事。
光明生活的黑暗里,真正的黑暗却沐浴着光明。
(故事完)